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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怀月泊
更新时间:2022-10-14 01:01
第三十四回 嵩山御敌
梁悔掩门出室,叫来店家带路。两人穿过三条小巷,那店家指着前面一间最寒碜的住宅道:“便是那里。”梁悔见朽扉紧闭,锈锁静挂,道:“大夫还没回来,我左右无事,留下来等,你回去照理店面吧。”那店家唯唯诺诺了一番,道:“大爷放心,小人会把几位师傅照料妥当的。”梁悔点点头,看他去了。
少顷,朱月心也来了。梁悔道:“你不在店里待着,到此做甚?”朱月心道:“你一个人在这里等,我一个人在店里闷,过来陪你。”两人站了一会,在台阶上坐下。闲聊一阵,朱月心奇性大发,要越进宅去瞧看,被梁悔劝止。地处偏僻,直坐到日头西没,天边流霞,也没见一个人自宅前经过。两人觉饿,想那大夫暂时不会回来,起身返回。
将到客栈,遥见一青年挎包背伞,咬着炊饼自店门前行过,被店伙计跑出来拦住,听他说话。梁悔眼睛一亮,顿时止步。朱月心更是乐开了花,娇身跃跃,握住她大哥的手腕,便要叫道:“是他!是他!”梁悔连忙捂住她的嘴巴,低声道:“我也未必抓得住他,你先别吵。待他进了客栈,咱们来个瓮中捉鳖。”朱月心激动紧张得心都快跳了出来,忙问:“他怎会进店?”梁悔见她无法宁定,拉到暗处,才与说道:“他便是那年轻大夫。”朱月心一怔,随即想到朱子泊医术颇高,极是兴奋,几欲冲上去相见。
朱子泊见那伙计罗嗦个没完,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,道:“既是少林高僧受伤,我自当竭尽所能为其医治。只是区区欠了那一男一女好大一笔债,无力偿还,唯有四处躲避。烦劳小哥给望个风,如见他们回来,立刻予以警讯。”那伙计道:“好说好说,到时我大声叫唤便是。”朱子泊忙道:“千万不可,这样岂不是提醒了他们。小哥在堂上摔几个瓷碗,我便理会的。”见他面露难色,又道:“事后定当赔谢。”那伙计道:“你听得见?”朱子泊道:“听得见。”那伙计甚疑,引进店堂。
其时朱子泊内功已与梁悔相伯仲,纵然隔着门墙,于嘈杂声中辨听瓷碗碎响,亦无难处。何况偏镇小店,客人并不多。即令时当晚饭,二十二名少林僧人坐食茹素,来自清静古刹的他们,此刻无事,自也持静,不似市井之徒喜喧爱闹。见大夫来了,迎上两人,合十礼谢,引往证空卧房。
朱子泊自恃功深擅听,店外二人何尝不是,将他与伙计的对话尽收耳底。朱月心喜中怀怨,心道:“哼,居然撒这等弥天大谎,瞧我待会不收拾你!”梁悔见她面带薄愠,会其心思,道:“义妹勿躁,等拿了这小子,我和你一块收拾他。”朱月心赧然笑道:“不,我自个儿收拾他。”
两人少待,若无其事地进店。那伙计正自抹桌,没想到他俩说到就到,目扫四周,碗杯碟盘,尽皆盛食,寻不着空的,急得团团转。离门较近的一名少林僧想似刚才也听到了他和朱子泊门外所对,见状合十说道:“阿弥陀佛,冤家路窄。”那伙计目光登时落在他桌心的一大碗清汤上,抢过去捞起烫勺,道:“先借来用用,待会给你换把新的。”对地撩袖,一掷而下。
朱月心欺近身,伸足一垫,瓷勺高高弹起,顺手以“天之娇指”点了他的穴道,瓷勺落下,正好接住,掷回汤内。桌边八僧见碗内激起一朵浊花,汤水微见晃漾,却丝毫无溅,齐喝了一声采。今人跳水以水花小者为胜,朱月心擅泳,这门手段并无师承,全系从跳水中自悟而来。远处僧众叫好,却是因她点穴、接勺之流畅。
梁悔见义妹技惊四座,生怕朱子泊已听到堂上声响,自来师长优先,料想两名少林弟子必先带朱子泊去医治证空,飞步直奔其房。两名僧人出座阻拦,被他以“玉龙流霞”身法自中间穿过。一个道:“阿弥陀佛,冤家宜解不宜结!”一个道:“讨债归讨债,切莫恃强寻衅,于我少林名声有损!”都是合十而言,固因不明三人关系所致,却也显得格外迂腐。
梁悔听身后二人道得响亮,知非故意,也十分恼火,忖道:“这两个南宗同门,端的坏事!”心语甫毕,已至房前,推门入室,只见窗户半破,朱子泊果然去了,忙问证空:“可曾开下药方?”证空道:“多劳师侄关照,他开到一半便走了。不知为何这般惶急,功夫倒是不错。”梁悔歉然道:“都怨我惊走了朱大夫,误了他替师叔医治。”瞥见落在床头的一张方子,寥寥数字,果未写全,登时有了计较,告退出房。
朱月心空欢喜一场,晚饭吃的甚少,失眠半夜,这会即将睡去,突听门响数声,没好气地道:“谁呀!”只听一个粗旷的声音应道:“是我。”朱月心忖道:“原来是大哥,不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。”一边下床着鞋,一边待要相询。又听一个声音犹犹豫豫地道:“还……还有我。”传进屋内,已是轻若蚊吟。朱月心喜出望外,只着了一只鞋子,不及穿另一只,便去开门,果见朱子泊和梁悔并立门外。
梁悔轻轻一推,道:“义妹,瞧我把谁给押来了。”朱子泊踉跄两步,站定后叫了声“月心”。朱月心如何不识,焉用他说,欢喜之下也没听见他的话,痴痴笑望,靥若桃花,忽然娇面一沉,如罩严霜,但嘴角边依然带着三分笑意,嗔道:“你现在肯见我了!”朱月心垂着头,有如囚犯,道:“我……啊……”
朱月心哼了一声,道:“我知道你是被大哥抓来的。”转问梁悔:“大哥,你怎么逮住他的?”梁悔欲言,她忙又道:“还是要他自己说。大哥你累了,”一把扣住朱子泊的手腕,防他脱逃“回去休息吧。明天罚他做几个小菜,算我谢你的。”嫣笑灿然,迫不及待地掩上门,面向心上人时,自又换了生气的模样。
朱子泊目光稍抬旋落,又叫了声“月心”。朱月心嗔道:“你傻了是不是,只会叫我的名字!快告诉我,”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“大哥是怎么抓你回来的?”朱子泊左脚被她那只温软的小脚踏着,甚是舒服,道:“我的鞋很脏,你别用赤脚踩,用有鞋的那只。”朱月心听了心头大暖,便要收足,但转念又想:“他很会逃跑,这次再不可大意。”脚底生出一股柔劲,自他脚背传下。
朱子泊只觉脚底涌泉穴越来越涨,立知她是要使自己轻功暂破,心想若是运功相抗,必增其恼,反而逆行真气助之,穴道在两股力道的合侵下即刻封住。朱月心得意道:“你这算是向我认错吗!”想他武艺虽差,内功却在自己之上,不封双穴不足以制之,便又踩他的右脚。朱子泊仍是运气相助,哪敢拂逆。
朱月心点完涌泉双穴,一身轻松,满腔的愉悦几乎要从胸膛奔涌出来。她控制不住情绪,连忙走到他的背后,这才掩口偷笑。朱子泊不敢转身看她,望见床前单只凤鞋,道:“快穿上鞋,莫教寒气透入,着了凉。”朱月心笑了好一阵方才止住,但脸上的笑意再也无法尽逝,坐床穿鞋,拍拍床铺,命令道:“坐!”朱子泊见她颊带双晕,虽未闻其笑声,也知她刚才躲在背后干什么,在她身边坐下。
朱月心道:“踩我的脚。”朱子泊惊讶道:“干什么?”朱月心道:“叫你踩你就踩,多问什么!”朱子泊稍一迟疑,抬足轻踏。朱月心脚一缩,叱道:“要死,穿着鞋踩我呀!”朱子泊忙蹭落左鞋,在她脚背上稍碰即回。朱月心瞧着他那副惶惶畏缩的样子,嘴畔净是得意之色,道:“不是踩一下,是一直踏着,两只脚。”
朱子泊连右鞋也蹭了,左踏右、右踏左,轻轻按落,隔着布袜,亦觉柔软滑腻,不禁心头荡漾,猛地一醒:“她是怕我运功冲穴,要时刻感应防备!”虽然念及此节,仍是十分乐意舒心,不觉微微用力。朱月心暗暗欢喜,脸上并无表现,凶巴巴地道:“你怎么被抓住的,老实交代!”
朱子泊讪讪答道:“我逃回住处后,深怕你们寻来,草草收拾了一番,便要出镇南奔,但想证空大师不吃药,伤势总归好得慢,于是就半夜潜入客栈,留了张药方给他,却被梁兄逮了个正着。唉,他定是料到我会回来。”朱月心道:“你叹什么气,见了我不高兴吗!”朱子泊忙道:“没有!”朱月心噗嗤一笑,道:“你良心好,所以我让大哥抓你。”
这句话意带双关,一即你为了医治别人,不惜冒险回来,早在我的意料之中,再即正因为你心肠好,我才在乎你,要抓你回到身边。朱子泊只知前者,道:“你真聪明。”朱月心轻哼一声,在他腿上捶了一拳,道:“你真笨。”原是责怪对方知一不知二,朱子泊却道:“你本就比我聪明。”朱月心不忍再欺,冲他挤了挤鼻子,道:“骗你的。都是大哥自己的主意,我一点也不知道。”
沉默片时,朱月心问道:“这几天出远门,到哪里玩去啦?”朱子泊道:“嵩山。”朱月心道:“你又去少林寺了?”朱子泊道:“没有。我上的是太室山,不是少室山。”朱月心又问:“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?”朱子泊道:“最负盛名的当算中岳庙和嵩阳书院。”朱月心道:“快跟我说说!”
窗外玉兔西移,两人谈着谈着,话亦渐多,疲态尽消,精神弥长,仿佛要将因天涯阔别而久积在心中的未吐真言于半夜间倾诉干净。耳鬓厮磨至天明,梁悔前来辞行。朱月问他要去哪里,听道:“少林寺。”看了朱子泊一眼,道:“我要去太室山,咱们同路。”朱子泊心道:“这下彻底给缠住了。”
三人吃过早饭,辞别证空,牵了马一起上路。朱子泊一来忌惮梁悔在旁,不敢谋逃,二来耳边莺声燕语,实也撇舍不下。三人或骑或步,有说有笑,再无波折,顺利直抵嵩山脚下。但见风物如昔,想是地处稍南,未受金兵侵扰。北来的难民却着实不少,携儿带女,老少相扶。有的一路南去,有的则在山脚下停驻,佳景为之大煞。
三人感慨良久,忽见人群大乱,向南逃涌,极目远眺,只见东北方向现出一队金兵,行速甚缓,数不及千,瞧似并非要来劫掠。人马渐近,百姓俱已散尽。三人看清是一彪车队,百余辆驴车空空然,不知用来做甚,当首一人骑着白马,却是完颜希尹。只见他神采飞扬,得意非凡。
希尹望见三人,叫手下先行,自来相见。三人虽恨金兵,但对这人尚怀好感。双方寒暄一阵,朱子泊问及来意。希尹举手指道:“向闻太室山嵩阳书院始建于北魏孝文帝太和八年,比之少室山少林寺还早了十一年,原名嵩阳寺、嵩阳观,至宋代方称书院,典籍荟萃,书香远溢,名流齐集,源远流长,盛名远播,令人景仰。今二度提兵南下,方得渡过黄河,不忍错过,特来拜瞻。”
二朱尚自不觉,游兴大高。梁悔心思稍转,一招“双龙抢珠”奔胸抓去。希尹大惊,急忙伸手摸剑。梁悔右手已将他的佩剑抽握出鞘,左手扼住了他的咽喉。他身后两名随从见主将命系敌手,动至半途,不敢再上前。希尹错抓剑刃,皮破血流,缩回手颤声道:“驸马这是做甚!”二朱亦自惊骇,连声喝止。梁悔左手外挥,迫退二人,右手剑锋一抖,指在希尹胸口,喝问道:“你来此究竟为何,还不从实招来!”朱月心道:“他又没带多少兵马,显然是来游山玩水的。”梁悔道:“既来游山玩水,何故带这许多车辆!”
希尹知被瞧破,后悔相见,道:“不错,我是来取书的。嵩阳书院藏册数十万,我一百二十辆驴车,每车数百,也不过寥寥几万,十不及一,你又何必在乎。”梁悔道:“我大宋之物,纵是一爪半鳞,焉容你肆意掠夺。何况院中师生仇金已极,若不容取,势必流血。速将你部下唤回!”希尹命在旦夕,哪敢违逆,叫两名随从去追阻部下。
少时车队返回,梁悔目光扫了两扫,已自点清一百二十辆驴车一辆不少,心道:“须不教复返!”剑尖微入,道:“你且发个毒誓,永不得再起夺书之意。”希尹迟疑了一下,心虽不甘,毕竟性命要紧,朗声说道:“我完颜希尹今后若对嵩阳书院有任何侵犯之想,举家不得好死!”
梁悔想了一想,寻思:“须防他取巧,勾结别人。”道:“书院若蒙不幸,只要是你们女真人所为,并算在你头上。”希尹一愕,旋明其意,昂然道:“你当我是什么人了!回去之后,我自当遍告全军。粘罕、兀术他们不好书籍,不至来犯。”梁悔道:“好,你再发一誓。”希尹哼了一声,道:“别人犯院,亦算是我!”
梁悔一声“得罪”,归剑入鞘,低声道:“萨满当众发下毒誓,日后若有违背,传于军中,将士不复仰慕,疆场之上便无法再逞昔日之快。取舍之间,你瞧着办吧!”他警告过后,忧虑尽释,招呼二朱上路。朱月心既知希尹来意不善,对他再无好感。朱子泊犹念旧交,恋恋相辞,听道:“他是他,你是你。”稍觉宽慰。
希尹惧意稍去,越想越气,忽然拔剑砍地,高声道:“我两度提兵南下,一直约束部下不得掳掠,不想今日仅欲取书百车而不得,可恨至极!即日起,”声音一提,“任汝等为之!”数百女真士卒群情激动,掷帽高呼。三人听得栗然,梁悔暗暗后悔:“我竟因百车之书而置苍生于祸!是耶?非耶?”
走得一段,梁悔将赤兔马借给朱子泊,目送二人欢欢喜喜地转上山道,升登太室山,然后阔步西往,常见难民拖儿带女地自北而来,情状甚惨,来到少室山下,已不知起了多少感叹,生了多少恻隐。寻得山道,只见一条长长的饥民队伍蜿蜒而上,望不到尽头,人人捧碗执缶,问知是少林寺施舍粥饭。
不刻到了寺前,三名寺僧正在施粥,地上大大小小数十个空木桶凌乱而置。梁悔匆匆一瞥,见三人面前的那桶粥已所剩无多,正于心下祈道:“但愿这不是最后一桶。”寺门大开,两名僧人各抬着一桶粥踏出。梁悔暗赞二人的膂力,不想打扰他们分粥,径自入寺。寺前人多,他脚步轻盈,未遇阻拦。
但见景物依稀似昨,三转两转,已能望见六阳正气殿。梁悔目力清敏远锐,大殿上光芒照及之处,尽皆看得一清二楚,智明、金昊天举茶端坐,师父师正、师伯师德也在堂上,另有两名穿着紫色袈裟的中年僧人,想必就是来自南少林的证得、证失,瞧这形势,似乎金人要与少林为难,饶是上山后未曾见到一名金兵,亦自暗暗吃惊,仗着熟悉殿宇格局,悄从后门入,一跃上梁,爬至正殿,隐伏在“佛光普照”的牌匾后面。
只听智明正自言道:“今赵宋无道,君昏臣奸,万民疾苦。我金兵南下,虽然谈不上什么福泽苍生,但若能一举灭宋,正统四方,未尝不是一个以优代劣的局面。自来顺昌逆亡,此系天意,还望几位高僧勿要螳臂当车,逆天而行。”南宗二僧立予喝斥,一个道:“花言巧语!”一个道:“强词夺理!”金昊天道:“两位所言,皆可言耳。”
梁悔心道:“改朝换代,实系平常。倘若今天是哪股草莽义军揭竿而起,欲图颠覆腐朽王朝,或者是哪位王侯、节度使起兵为之,千万百姓中倒也十有九快。然要我普天下的汉人屈服于异族胡虏,将大片河山拱手外送,决无此理。”果听师德说道:“大师既有拯救黎民之心,何不登高一呼,自起义军以图王霸,总比寄人篱下来得自在,抑且强似做那卖国奴,青史遗臭。”
智明杯起杯落,泰然自若,一口香茗入腹,说道:“物以用分,人以才别。世赞备为仁君,亮为贤相,安闻倒置之乎?贫僧自忖无诸葛之能,然佐君之力总还有那么三四分。好在今之赵宋实已到了该亡而未亡之境,岂比曹操、司马,只要几位高僧识大体、勿阻挠,腐墙朽壁,应手而倒。”
梁悔心下暗赞:“师叔好俊的口才!”却听师德接连发问:“昔时方腊英勇,大师何以不从?复有梁山群雄,大师何以不助?今钟相、杨么虎据洞庭,大师又何以不往?尽弃明仁,独事暴金,岂非有违我佛之道?”又忍不住在心中称赞道:“问得好!”
智明笑了一笑,侃侃说道:“方腊先胜后败,由盛及衰,可见有志无才,不足以事。宋江起而后降,甘受招安,可见其志不坚,更不足道。今之钟杨,止有一湖,弗比昔日方腊坐拥数州之地,复乏良助,非较当年宋江麾辖战将百员,地狭人寡,困在死洼,岂能龙飞?只有大金国势雄振,契丹西遁,党项臣服,塞外千里草原,关内十万雄师,既取三镇,复围开封。试问方宋钟杨,谁能如斯?”
梁悔只觉得这话甚是在理,但金人残暴,自入关以来,百姓深受其害,怎能和义军并提,是非之间,实不能单以强弱论。果听师德又道:“须知天下者,有德者居之。楚虽三户,亦能亡秦。金兵虽悍,于疆界一时逞快,终究失道寡助,日后必被逐回东北。”智明笑道:“方丈所言甚是。”众皆愕然,想他怎么忽然倒赞对方。
只见智明又喝了一口茶,续道:“贵刹自达摩老祖以来,享誉数百载春秋,隋唐五代,哪朝堪比。可见历朝历代,俱皆一时乾坤,谁得万世昌盛。金灭无道之宋,好比西楚亡秦,复如亡于西汉,自有其衰败之期,至于被逐何方,殊非能料,却也不在鼎盛之今日。贫僧所建,也是一时之功勋。”
梁悔寻思:“师叔此话亦甚在理,却依然避论金兵暴虐。曲之所负,便即于此。师伯词锋,当永指不放。”果听师德厉声喝问:“大师为建不世功业,忘顾黎民,引胡虏铁蹄践躏同胞,置之于水生火热,又当怎说?”智明哈哈一笑,反问道:“苛政重税,较诸刀剑杀伐,孰上孰下?”
知客殿上,佛像庄严,漠视双方唇枪舌剑,不置片言。梁悔听得入神,心语随云:“难说!”旋听智明道:“自来新朝代旧,皆须历经一场兵连祸结,而后方得推腐筑新。至于金兵掠民,实属无免。当年五胡乱华,尤甚于今。但凡得久立中原者,无不仿我汉制,行明仁之政。固蛮不化者,虽尺寸地,得而复失,昙花一现。今女真亦复如是,战时固惯劫掠,战后自当有别,疆场之上勇虐凶悍,待得天下鼎定,又将是另一番作为。尔等岂不闻昔日之辽地,今日之治乎!”
师德冷冷地道:“大师之意,乃是要千千万万的汉人永世为异族之奴了!”智明道:“汉为汉奴,汉为胡奴,殊无大别。‘永世’二字,万不敢当。日后女真如若统治无方,必步赵宋后尘。此优胜劣汰、新代陈亡之理也。但代者是胡是汉,却也非你我所能料。吾辈只消追溯往昔,坐论今朝。宋自开疆辟土以来,积弱至今,复逢昏君无德,奸佞当道,以致苛捐杂税,民不聊生,实已无可救药。几位都是有道之士,见识深广,何苦为一积重难返之腐朽王朝尽忠卖命。须知相助无道,终属徒劳。”
师德高声道:“宁可内助无能,安忍外屈胡虏!”随即还以滔滔。两名南宗僧人是客,师正拙于辞令,他独力抗辩,激动过度,只说不饮,语毕方觉口干舌燥,抓起面前一杯业已凉透的茶,一股脑儿地连水带叶鲸吞干净。梁悔心中犹豫:“师伯已落下风,我是否应当现身相助?”
智明也喝了一口凉茶,金昊天把话接过,说道:“一年前丐帮数万弟子在白沟河畔与我东路军为敌,虽先小胜,终还是输得血本无归。西路万余全真道士不自量力,在雁门关妄图伏击粘罕,却被贫道识破。如今我东西两路人马会师,声势更盛。少林南北两宗弟子加在一起不过千余之众,的是无济于事。方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勇气固然可嘉,却须为少林寺数百年的基业着想。”
智明接道:“是啊,切莫恃勇逞强,辜负了贫僧的一番美意。”师德愠道:“你阻挠我等行事,还谈什么美意!”智明道:“贫僧随军南下,东西奔波,力劝两路元帅对天下各寺勿加惊扰。否则粘罕大元帅得知方丈欲往开封协助城防,怎能不派兵来征剿。”师德怒道:“我们执意前往京师,你就要率兵来剿,是也不是!”
智明合十说道:“岂敢。贫僧自幼长在佛门,同是释家弟子,焉忍刀剑相残。今日登门拜山,实因不堪目睹一代名刹枉遭灭顶之灾。丐帮、崆峒、龙门三派皆已元气大伤,倘若少林再遭不测,呜呼,中原武林,不幸至哉。普陀、峨嵋,妄自称雄。”众人虽知四大佛山这些年争得甚凶,却不明他这时提及两派是何用意,难道竟是怕各大名门凋零,使二派得以从中渔利吗,想来想去,终觉牵强,最后那句话听来实属多余。
师德道:“武林人士终究不是神仙菩萨,衣食所需,无不取自于民。大难来到,为避一门之祸而置苍生社稷于不顾,无异于忤逆不孝之徒。两位今若携兵而来,嵩山少林寺连同俗家弟子、火工、头陀、扫地僧在内一千三百四十八人,有死而已!”南宗二僧跟着齐道:“还有我们!”师德语不停顿:“若无兵马,吾等绝非倚众欺寡之辈,更念贵刹先贤曾于我寺有舍命护经之恩,”合十一礼,单掌平伸,“这厢恭送。”
二人既无去意,犹自镇静。智明道:“拜瞻清静圣地,焉敢妄带俗流。就止我们二人,便连兵刃也已事先解去,未敢丝毫亵渎。承蒙款以河南名茶,珍赐雄辩,不胜感激。”梁悔登山入寺,未见金兵伏在左近,却仍怀惴惴,得听亲口承认,心头悬石终落,想二人武功再高,也不可能与全寺千余好手相抗衡,便是此地四位前辈高人,再加上自己,已足应付。即听师德二度逐客:“茶水既毕,恕不再奉!”
智明缓缓站起,喟然叹道:“宋自昏君赵佶亲政以来,崇道抑佛,近乎极端。几位偏偏死心塌地维护他的江山,可悲可悯。”四人知他武功奇高,突然发袭,擒住一人便可胁制全寺,也都纷纷站起,相互靠拢。智明笑道:“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?”师德还道:“以君子之心度君子之腹,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。”
师正暗忖:“我闭关四年,方丈师兄浮躁之气虽未尽去,但待客有道,兼且伶牙俐齿,纵稍逊于智明,亦自不易。师父身在极乐,必足心慰。”转首言道:“敢问金道长,假如智明大师相助胡营是因为当今太上皇‘抑佛’殊甚,那么道长却是为了什么呢?总不会是因为‘崇道’吧。”金昊天见对方是站着说话,起身道:“赵佶崇道,一固皇权,二图享受,信的净是旁门左道,非吾辈中人。我全真宗流,不事黄白之术,不尚符箓,戒女色,节饮食,重内丹,轻外丹,含垢忍辱,苦己利人,虽同为老君弟子,殊途异志,反为其所忌恨。”
师德接道:“说得好,说得好!智明大师,咱们净土、禅宗虽同为如来弟子,也是殊途异志。多说无益,这便请吧!”智明道:“说得好,说得好。咱们既是武学之士,多说无益,这便请吧。”一个意在逐客,一个欲图动手,四僧戒备更增。师德道:“贵刹六位先贤与先师交厚,算来吾等当尊大师为前辈,岂敢和大师动手。但若非要切磋的话,晚辈们实不敢托大,只有齐力讨教了。”
智明心中一凛:“好一个倚多为胜的借口。”余光瞟处,门外已列得两排棍僧,每排十八人,瞧来便是两个达摩罗汉阵,暗自忖道:“由我料理二阵,自不费吹灰之力,但若围住了大国师,四人却来缠我,输赢便即难料。大国师勉强敌得一阵,对付两个终究不能。四人我原本不怕,只是师正闭关四年,不知修到了何等境界。那梁上君子是谁?只怕也非易与之辈。嘿嘿,贫僧素敬贵派,此番登门造访虽有恃艺争胜之念,却也不想伤了两家和气。”微微一笑,已有计较,道:“既至非动手不可之境地,徒避枉然。可是大家同为佛门弟子,如若欧出了性命,实在有违佛训。抑且各位都是名望持重之人,效仿江湖末流蛮斗拼命,也有失身份。依贫僧之见,当别出心裁,于较艺方法上另谋花样。”
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,直教四人抗拒不得,但一时也想不出除了死拼力斗和文斗以外的法子,想若是文斗,己方群策群力,招式上定占便宜,智明一身精深的内功却发挥不出来,料也不肯,是以虽都已念及,却皆按而不宣。少顷只听师德道:“大师既有此意,想必已怀良策,不妨示下。但教公平,便当遵循。”
智明低眉沉吟两声,显得若有所思,问道:“此处可是叫作六阳正气殿?”师德道:“正是。”智明嗯了一声,道:“那就取‘六’字为彩头,双方各择六门武功,人数却是不限,一门对一门地较量。每技只比一招,输了便不能复使该技,即令同伴也是不行。哪一方先输光六技,就算彻底告负。至于赌注么,贫僧不说四位也明白。如此不伤和气,且无性命之虞,不知意下如何?”
事关重大,胜则智明不得再阻挠少林行事,输则少林一方必须放弃援京。四人不敢立断,退至大殿一角小声商议。智明恃艺自负,招呼金昊天暂退出殿,免得被四人在心中说他仗着内功深湛,偷听他们所言。梁悔却离四人近了,当下运功遥聆,自知此举冒犯尊长,甚是不该,但时值非常,多了解一分讯息,相助御敌便多一分方便,大局之前也只能弃顾小节了。
只听证失急急地道:“群欧搏击,已操胜算,何必多费周折!”证得道:“智金二人不带一兵一卒前来,自非意与少林拼个你死我活。我们若是趁人家势孤而以多欺少,胜之不武,殊无光彩。”证失道:“可是单打独斗,我们这里无人是他敌手。单说大智慧功和狮子吼神功,又当如何破解。只怕他一技未输,我们六门技艺便已输尽。”
师正道:“这也不然,贫僧的振源指正是大智慧功的克星。”底下三僧皆现喜色,匾后梁悔听了也是心头一震:“振源指是大智慧功的克星,震源掌多半也是了!却又是如何破法的呢?倘若我早知这秘密,以往面对师叔,虽犹胜之未可,但迫得他弃用一项神技,也不至于束手束脚了。”
原来震源掌和振源指是一双姊妹功夫,门路相近,却各擅胜场。震源掌发劲时,力出掌心劳宫穴,振源指却是力出小指少泽、少冲两穴。手掌本较手指力大,但若武功登峰造极,相差亦已甚微,可也是于拇指、食指、中指而言。无名指稍弱,小指却是显逊。因此单以力论,两功齐臻百尺竿头,自是震源掌胜了一筹。但小指较诸其余各指固然细弱拙钝,却是天赋异禀,通有手太阳经、手少阴经两条大脉。拇指、食指、中指、无名指却各只一条经脉,分别为手太阴经、手阳明经、手厥阴经、手少阳经。振源指以小指运力,真气分行双脉,彼此消形,互为济助,阴柔较之震源掌更甚,所经之质不论是刚是柔,还是忽刚忽柔,变化繁复,都能畅通无阻,随心所欲。假如由两名功力相当之人各使一技,隔着三层棉花、三曾石板对拼,棉石交替参夹,那么使振源指者便占了不少便宜。抑或震源掌要练达化境才能隔着豆腐击破砖石而豆腐无损,振源指则只消练到七八层即可。以拇指、食指、中指、无名指研创振源指,力既逊于震源掌,又别无异征,岂非多余。创功者特取小指,慧眼匠心,齐备兼具,真可谓旷世奇才了。
三僧听说师正能以振源指破大智慧功,喜意稍纵即逝,复陷深忧。证失问道:“可有破狮子吼良策?”沉默片刻,师德忽道:“策虽有,却非良策。”三人齐声急问:“怎破?”师德道:“他使出狮子吼神功,便不能再施展其它武功。记住,不论谁与之战,先勿运功相抗,否则立陷被动,有败无胜,务须奋不顾身冲上去击他一掌或踢他一腿。吾等内力俱不及他,却也根底甚深,他要声出即胜,想也办不到。他如起手招架,抑或躲闪,便是使了狮子吼以外的武功,狮子吼功夫就算破了,否则两败俱伤,得视轻重定胜负。但对方二人一伤,我方四人一伤,不论胜负,终是赚了便宜。只是斗时切忌呼喝高喊,否则他变长啸为促吼,我等都经受不起。”三人俱想,若不呼喝高喊,拳掌之出,必欠威力,智明内功深湛,也不知一招之下能伤他多深。只是无论谁此刻都念着如果不幸遇上他使狮子吼的是自己,拼着性命不要也得击之成伤,一时皆未及想到师德言中有失。
师德继续道:“不过敌人实在太过强大,纵能取巧破他二技,余下的桂英刀法、杨家枪法、神珠功也都难对付得紧。好在只比一招,咱们斗智不斗力,处处设法取巧,只要稍占便宜,对方就是此后能凭真实功夫扳回,也不作数了。”三人均想,设法取巧说得容易,也须临敌机变,说到斗智,这个智明更是以智计闻名,今日一战,当真是悬。
师正道:“我以振源指、达摩剑法会他。”师德道:“我便以慧可刀、神秀腿会之。”证得道:“我使浮屠金刚掌。”证失道:“我使少林十八手。”怔了怔复道:“我这少林十八手确是比不上七十二绝技。我功力远逊诸位师兄,不便徒占名额,且作壁上观。万一哪位师兄不幸受了重伤,我再鼎力周旋。”
匾后梁悔正在撕衣血书,听了吃惊不小,心道:“少林十八手固逊伏虎罗汉拳,但昨日若由这位证失师叔指挥达摩罗汉阵,恰正得其章法,我和义妹只怕要双双困死在这妙奥无方的阵中了。”下面师正同时言道:“我尚有金针指、双剑指、鼎足指、金铲指、兰花指、摩诃金刚指可用。”师德道:“我还有‘降魔禅杖’可用。”师正看了看自己的五根手指,道:“我这六门指法威力互在伯仲之间,临时用一,只怕择时反而自乱阵脚。”师德道:“那我就用降魔禅杖好了,正可会会他的杨家枪。”
证得寻思:“两位师兄各擅数门绝技,的非我南宗七证可比。师智若是活到今天,恐也是身兼数项绝技了。”证失暗想:“师正师兄所擅的七门指法、一门剑法都与‘十八手’相对应,难道他立志要习全那十八项武功,而使少林十八手更上一层台阶!”忽觉身侧有异,似有轻飘之物缓缓落到,顺手一抓,抓过一块青布,布上写有两行血字:“长啸变促吼,岂非用两招!”恍然大悟,示于三人,都想如此又多了几分胜算。
师德低声道:“不知梁上伏的是哪位前辈高人,我们竟都失察。”证得道:“这位前辈高人既出手指点,想来是友非敌。”兀自说得响亮,意在要对方听到,再予赐教,得到的却是良久静寂。殊不知梁悔被前辈师尊称以前辈高人,惭愧无余,哪里还敢出声,心道:“你们当局者迷,我旁观者清罢了。”
“咦,”证得道,“这块青布似是衣之前襟。这位前辈高人撕衣无声,端的艺业超群,如能相助,倒可与智明一较高下。”师正取布细观,边看边道:“说奇也不奇。先以巧妙的阴劲震碎内里,再以凌厉的爪功慢慢撕下,因而无声。”说着左手平托,右手小指在布上轻描淡写地划了个圈,再换食中二指作剪刀势轻裁,圈外部分应手而落,环转一周,手中就只剩了一块圆布,两行血字依旧赫然其上,道:“唔,唔,看出来了。贫僧用的是振源指和双剑指,这位前辈高人用的是震源掌和龙爪手。”
证失惊道:“都是本派武功!”证得道:“我们南宗没有震源掌这门功夫,当是你们北宗中的人物。”师德道:“练龙爪手的自师父以下大有人在,可是练震源掌的却没有。”证得想了想道:“莫非竟是你们北宗的耆宿高手?”师德道:“向前追溯,师祖辈中也只有一位叫了缘的前辈练过。他是恩师的师伯,比恩师大了三十岁有余,仁宗后期一直担任达摩院首座,英宗治平三年继任本寺方丈,神宗元丰五年因练武走火入魔疯去,倘使活到现在,也该有一百一十岁了。”
师正道:“人过百岁,并非不可能。师伯祖内功精深极顶,倘若当年不疯,方丈之位任至今日亦未可知。”证失道:“他既疯了,怎会在此相助我们?”师正道:“师伯祖因练功岔了经脉而致疯,但他功力深厚,这几年慢慢恢复了也说不定。”证得道:“不错,他既能指点我们,想必确已恢复,此刻正是强援。”
师德心知肚明,了缘练过震源掌,却没练过龙爪手,本来功夫练到象他这样高的境地,已不需什么龙爪手,衣既内损,平平常常随手抓来便可破诸无声,但师正既认得是龙爪手手法,那么自当是龙爪手无误,了缘离寺后自行修此技艺,原也合情合理,问题是那时了缘若已痊愈,以他的造诣岂会再去练这等二三流的武功,若是尚疯,胡乱练习,却又推想得过于渺茫,暗忖:“梁上君子多半不是师祖伯,但此时我若说破,大家的气势方振复馁,还是不说的好。”
梁悔提心吊胆至今,见师父、师伯终未认出自己,稍稍一宽,却听师德高声道:“有请智明大师、龙门派金道长!”复又紧张起来。只见二人神定气闲地回到殿堂之上,智明便先声夺人地说道:“贫僧不才,独占五技,分别为杨家枪法、桂英刀法、神珠功、大智慧功、金相狮子吼。金道长所用,是他的成名武功虎遁剑法。各位用的是哪六项绝技,不曾交手,愿先闻令名?”
师德心想:“恩师生前常与他的六位师兄切磋技艺,彼此互知两派绝技之相克之道。振源指克大智慧功,量必亦知。倘若未战先报,其之有备,奇效难奏。”听证得已然报出,连忙阻住师正,道:“论真实武功,我等尽非大师敌手,待会难免有谁在大师手底挂彩。好在贫僧和师弟都身兼数艺,届时可相互替代。我们这里四人所加,近二十项绝技。到底用哪六门,现在尚难确定。”智明心中冷笑:“想占我便宜!哼哼,也不屑与你们计较。”踏上一步,朗声道:“也罢,哪位先行赐教?”
师正见他这么向前一站,气度非凡,既佩服又惋惜,却瞧不出欲使何门武功,见他并不开口求借兵器,自不会是杨家枪或桂英刀法,但神珠功、大智慧功、金相狮子吼只有更加厉害,这一站显然暗藏了无数变化,心想证得仅一门浮屠金刚掌绝技,应变不足,首战定当吃亏,师德虽具三样武功,但慧可刀和降魔禅杖皆需兵刃,不管空手还是持刃上前,就止一门可用,只有自己兼艺最多,七门指法于出手前无半点征兆,当下合十迎出,道:“贫僧领教。”
智明立如青松,并不发招,道:“请赐神技。”师正明白,只比一招,先者反亏,道:“前辈先请。”两臂垂下,袖遮双手。智明目光在对方袖口转了两转,道:“听说大师闭关之前已身兼金针指、双剑指、鼎足指、金铲指四项绝技,不知要使哪项?”师正道:“贫僧这四年里又新学了功夫,临到战时,实不知该使哪一门。”食指上翘,顶起一片袍袖。智明问道:“你要使金针指?”话音未落,只见对方手形一变,似已换竖拇指,道:“恭喜大师练成了力大无穷的摩诃金刚指。”再看时,又已变化。
师正于顷俄间连变五门指法的起式,微微一笑,道:“世间有一寓言,说的是一名贼偷在逃跑时遇到了五岔路口,本来循任何一道皆能脱逃,可究竟该择哪条,他却难下决断,结果终于被擒。贫僧这时也如他一般,好生抉择不下,需蒙大师先赐指教,方能依势而为。只是彼贼取道哪条,最后都能逃跑,此时贫僧不管择使何艺,面对大师的无上神功,却几乎是必输无疑的。”
智明道:“大师过谦了。贫僧一旦出手,大师必有应对良策,只是出手时如有犹豫,岂不糟糕。我看还是大师先出手的好,以免有失。大师可将五门指法在心中理一理,且视哪一门对付贫僧更有效。择而后使,意必能坚。”师正道:“多谢指点。贫僧一旦出手,自能坚定果敢。可是难在眼前之择,尚须前辈出手开导,弗限于口。”
二人都不愿先出手,言缠无休。师正辞令弗及对方,只得闭口不语。匾后梁悔又自袖上撕下一块布来,写道:“与比禅定,耗之气力。”卷成一团以指弹出。师德正自负手背后,觉出有物飞到,力道柔和,似无敌意,便知是梁上之人又予指点,掌心一开,接住了布团,与二证共观。
证失喜道:“此计大妙!”证得提声道:“想不到禅宗、净土宗竟至今日。”于“禅”字说得甚重。师德亦道:“两位这么站着对耗,莫不是要比禅定功夫?”师正心道:“比禅定功夫,正是我派所长!”当下言道:“大师自管考虑,贫僧也要好好琢磨琢磨。”说罢,垂目低视,对来词充耳不闻。
良久一动不动,似已神游入定。智明知这般耗下去,就是十天十夜水米不进,对方四人也尽能忍受,最后不支的必是自己,无奈道:“师正大师,贫僧得罪了!”他自持身份,不想趁人未备,故先出言提醒,哪知师正竟如聋了一般,毫无反应。智明接连叫阵,都未得理睬,心想你如此赖耗,我已仁至义尽,只有先打为敬了,右掌疾收疾吐,欺上两步,当胸拍去,左掌随后。
少林四僧各具深功,与智明全力相抗,一招之下决不致害了性命,但如师正这样坦然就受,重伤无免,死亦有虞。证得、证失大声呼唤,待要上前,心想输就输了,万不能让四人中武功最高的师正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毙于敌手。师德心思急转两下,暗道:“成败在此一举,险止险这一回!”拦住二人,摇了摇头。证得依稀会意,回过头不忍观看。证失急道:“性命要紧,胜负在次!”使出十八手功夫夺路。师德连着横出三腿,将他封退。
这工夫上,智明双掌已近。忽见师正双袖微动,臂随势起,也是一前一后,正好分别对住,只是看不出袖底是拳是掌,是指的话又是何门指法。智明心道:“你和我拼内力,片刻是一招,良久也是一招,无巧可取,最好不过。”自忖内力远胜,终能赢下头阵,旋即一凛:“若不使大智慧功,单这么比拼便是纯粹的掌功,岂非六技之外!”庆幸四手尚未相交,当即运起大智慧功,满拟引动对方左手真力攻对方右手,以彼耗彼,不但胜券在握,而且自耗甚少,猛觉两根指头分别顶住了劳宫双穴,纤细矮短,依稀都是小指,顿时大吃一惊,暗叫不妙!
两股阴柔诡异的指力左右齐侵,左股经大智慧功力引经胸口,倏然爆发,立时震出内伤,只余下大智慧功力传至右手。须知大智慧功的妙旨在于以少引多,这一来便不足与右股抗衡。临时加力,已然不及,真气透至手腕,喀嚓震断。
师正一招得手,卸去对方次波掌力,倒箭后跃,落于两丈开外处,合十说道:“阿弥陀佛,承让了。”智明前冲两步,方自拿桩站住,脸上金气闪了三闪,一口热血涌上喉头,硬生吞回,心忖:“侥幸取胜,殊不足道。若论真实功夫,四人皆不如我。纵然受伤,犹能再战。”道:“振源指破大智慧功,用得好。贫僧二度领教,请借单刀一把。”
梁悔在匾后看得惊心动魄,隐隐领悟到了其中的妙理:“别家功夫都是由外伤内,既被大智慧功引至体内,便如重锤入棉,再大的力也使不出来。振源指却是伤诸内里,有如一条蛀虫,钻进棉花,依然游刃有余,抑且求之不得。”他越想越觉明朗,不由脱口叫出好来,按嘴已自不及。
六人中只有金昊天离得最远,加之内功较弱,没听到这声赞喊。四僧十分尴尬,但见智明不提,还道他重伤之下内力大损,以致耳钝,也就落得装傻未闻。其实智明早知梁上有人,因敌我未分,贸然唤之出来,利弊难料,是故隐忍不发。他自忖即使重伤,也不惧四人,急于打第二阵。
金昊天知他败后起了浮躁,连忙劝道:“二国师暂且少歇,待贫道与战。”智明一来念他位在己之上,不便拂逆,二来也知自己伤后气虚,若不及时调息自疗,第二阵尚能坚持,第三、第四阵决计不支,道:“好,就有劳大国师了。”回座先将腕骨接上,再暗暗打通阻在胸口的淤血和滞气。
一名少林弟子呈上宝剑,金昊天接过后虚劈两下,说道:“自来拳出少林,今天贫道就以虎遁剑法会一会贵寺的兵刃功夫。”师德深知亦战亦养之理,道:“师弟也且少歇,恢复恢复真力,便止点滴,也是好的。取碧雪刀!”
梁悔未见底下众人叫破自己行踪,一颗心至此方平,即起惊讶:“他们也有碧血刀?噢,该是碧雪刀。”只见又一名少林弟子呈上兵刃,是一口血红色的单刀。师德接过后也是虚劈两下,刀身颤抖得甚是厉害,红光潋滟,满堂生辉,原来是口软刀。
金昊天剑锋一横,立了个门户,道:“上一场我方先进招,这次该轮到贵方了。”师德道:“好,接招吧。”纵跃在空,刀身乱颤,宛如一片红雪,势广劲猛,自上而下攻击对方,正是一招“天降红雪”。金昊天感受刀风,便知不能硬生招架,向旁跃开,自侧面还了一招,兵刃相交,只觉虎口微麻,好在败象未曾外呈,剑锋回转,护住胸口,说道:“既然平分秋色,宜当再战一招。”
师德见他说得着急,便似生怕别人抢口,念头稍转,旋即明白,平手之下无非两种判法,一是双方都算输了,慧可刀和虎遁剑法一齐出局,二是再行比过,直到有一方现绌为止,金昊天只会一门虎遁剑法,若判双负,下一场智明必须带伤上阵,他希望同伴多休息片刻,自盼续斗。想通此节,暗暗佩服对方见机之快,软刀斜护胸膛,道:“该你了!”
金昊天不知他这么一站,正是慧可刀中的静招“凉亭立雪”,守御严密,敌不动则已,若敢进犯,遇力生力,反击凌厉,后含一十三式变化,每式皆有雷霆万钧之势。一招“黑虎掏心”刺出,只见对方振臂抖腕,以攻对攻,明明是使刀,用劲的手法却直如在使软鞭。当的一声,刀锋抽在剑面上。金昊天只觉得整臂剧震,兵刃几欲脱手,咬紧牙关忍痛握住,脸上兀自神色镇定。
在外人看来,双方依旧势均力敌。师德两度与之刀剑交拼,已知其力不如己,不允丝毫喘息,道:“既是平手,当再战一招!”刷地又是一刀。金昊天哪敢再撄其锋,凌空倒翻一个跟斗,一片红光自身下掠过,落地后立即还了一招,却是稍吐即收,剑尖和对方的圈势只近到半寸,碰也未碰。
师德道:“又该你了!”料他一时也窥不透“凉亭立雪”中的奥妙,复以待之。金昊天呼喝一声,也还是那招“黑虎掏心”。师德暗道:“你这不是自讨苦吃么。”却见剑锋中途一转,收了回去,怔了一怔,旋明其意,那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,寻思:“他一招已经使完,自不能再作还击,只有招架躲闪的分。除非他力大于我,将我手中的兵器震脱,否则我便立于不败之地,不顾一切地攻他就是。”于是纵身低扑,长臂直削。金昊天见他来势凶猛,却到处都是破绽,苦于不能出招反攻,只得向旁闪跃。他暗叫可惜的同时肩头险些被刀尖削到,师德也在心下唤道:“可惜。”
两人你一招我一招,转眼拆了二十来个回合。金昊天攻时轻劈虚刺,净是半途而还,守时则一味纵跃避闪。师德不论攻防,刀刀浑重,实多于虚,但要立时拿下这一场,却也不能。战到第三十招,他再也按捺不住,喝道:“连兵刃也不敢交碰一下,岂有这等斗法!”证得道:“不错,似道长这等斗法,早当判负。”金昊天道:“天下武学各有千秋,贵派的这门刀法刚猛雄劲,贫道的这项剑法则以轻灵见长。比武论剑岂有不许以巧谋胜,单拼蛮力的道理。”四僧俱觉其言难驳,师德道:“那就继续吧!”
师正暗忖:“师兄刀法不逊于他的剑法,内力又比他深厚,若是寻常比试,百招之后定能获胜。但这么断断续续地较量,便是一千招、一万招,也还是奈何不了对方。”又见二人互换了一招,连忙止道:“且慢!贫僧不才,接一接道长这门轻巧灵动的高深剑法。”师德心想:“师弟闭关四载,武功远胜于昔,说不定能对付这油滑道士。”于是应声退回。
金昊天知师正更非易与,忙立门户,道:“你先还是我先?”师正道:“随你。”金昊天道:“你先。”师正道:“好,我先。”两步踏过,已然欺近。金昊天剑护胸膛,向旁退避。师正并不出招,斜跨一步,紧逼对方。金昊天恍然大悟:“他是想贴近了再发招,那时我便只有出手硬接了。”连忙展开“云崖十八纵”与之周旋。
金昊天虽然轻功稍胜,却不能出门逃之夭夭,只能四下里逃来逃去。师正内力悠长,一时被甩远,片刻又自追近。金昊天只要一步踏错,被逼入殿堂死角,那就非硬接硬挡不可,自必胜算渺然。游走一阵,气力渐衰,见对方已能不即不离地相随左近,只待时机成熟,便要作全力一击。
果然,师正手臂倏长,食指、中指对准了对方的睛明双穴,拇指则揿向人中。三指鼎足迫近,只要突然换成鹰爪手功夫,金昊天的招子、鼻子都将不保。但师正是有道高僧,岂会这般残伤别人的身体。况且鼎足指换成鹰爪手,同使两门功夫,便违反了事先约定,胜亦是输。只是三指所罩,正逢人面三叉神经交汇处,纵不破损皮肉,劲力进透穴道,也是极重的伤势。
金昊天闪身避跃,已不如先前迅远。师正招数不变,仅下盘移动,三指仍对着他的面门。此时距离更近,金昊天再要闪避,已无余地,心想对方指力强劲,挡是挡不住的,就算挡住了,被震退两三步,也是输局,当下以攻对攻,青锋直出,剑尖戳向掌心。蓦地三指一合,捏住了剑头,接着手腕顺势圆转。剑锋向前之力登时化作了扭劲,再加上师正本来的那股指力,一把青钢利剑扭曲得仿似一根油炸麻花。只听脆声连响,断成五截。
眼见己方又折一阵,智明坐不住了,起身道:“拿刀来!”见一名少林弟子呈上戒刀,因右腕断后方续,只得伸左手抓过,道:“谁先赐招?”师德上前一步,说道:“敝方不敢托大,也以兵器会对。贫僧仍使慧可刀,领教大师的桂英刀法。”智明寻思:“此刀法是二祖慧可断臂后的杰创,右强左弱。如欲一招得胜,自当从右路着手。”心念甫定,提刀疾进,刀锋左出斜至,向右外削,目标正是对方左臂肘窝。
当年慧可创此刀法,肩膀以下空袖垂荡,没有丝毫筋骨血肉,不惧对手枪挑剑戳,自也不必为此专门拟招防御,徒增负担。因而后世弟子习此刀法,除非像他那样也是个独臂残废,否则左臂一带便是刀法的破绽所在。假手之人右臂若在,也是一般。岂料传到师德手上,竟被他从祖师爷“断臂求师”的典故中谋得新创,增加了一招“断臂求胜”,弥补了刀法中的不足。
只见他刀锋向里,竟朝自己的左臂砍去。师正出关才两天,二证向在南刹,梁悔离寺已久,金昊天更不用提,都是首次见识该招,不论敌我,尽皆瞠目。只有智明独具眼光,虽然也是头一次见到,却已看出他貌似自残,实则护臂,心想:“你这招异想天开,固然精妙,但刀锋真对准了自己的臂膀,也太过做作。今天幸遇贫僧,若逢夙敌,只要力气大过你的,你这条胳臂可就假废成真了。”当下刀尖对刀背地撞将过去,欲以彼之刀伤彼之臂,但也不想真的残了对方,只求见血则已。
两刀将触未触,智明料想对方必会反向催力抵抗,腕上便加了几分劲道,哪知竟着了个空,心头一凛:“难道他真要自残肢体?!”猛见对方身随势动,疾转一圈,既让过了戒刀,接着碧雪刀又于回身之际削刺过来,暗喝一声彩,忙也侧身避让。红白两刀各俱落空,从二人身前掠过。
两人胸膛对胸膛,近在咫尺,若是平时较艺,自当继续搏击,此时一招既毕,便相互退开,各立门户,而后方比第二招。斗得十余招,智明一代宗匠,师德奇招可一不可再,终被在左臂上划开一道口子,败退下来。当下裹了伤,取来水磨禅杖,再要上战。师正道:“师兄少歇,待我先以达摩剑法会会他。”
智明知道达摩剑法是七十二绝技中较难修炼的一门武功,比之降魔禅杖、慧可刀、少林乾坤刀更为不易,心想:“素闻其擅指功,没想到在兵刃上也有上乘造诣。我伤情未稳,剧斗之下随时可能复发,当图暂缓。”向门外一瞥,见日已至中,便道:“贫僧一路南来,此刻已是饥肠辘辘,蒙求一饭,感激不尽。”
时当正午,正是用饭的时候。比武暂停,饭后继续,要求再合理不过。师德虽然洞悉他的用意,却也不便相拒,命人在素善堂摆下素席,款待智金二人和南宗二证。六阳正气殿上恢复了寂静,除了两名当值寺僧,只剩下匾后梁悔。他挂念战局,虽饿犹不肯离去,一直待到六人重返殿堂。
只见师正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,道:“请了。”一招“遥指西天”,剑尖点向对方的太阳穴。智明挥刀架开,还了一招。梁悔见双方汤足饭饱,不及休息便即开斗,想来智明内功精深,于此工夫上已然伤愈大半,眼看师父接着的两招“普渡众生”、“指点迷津”虽然使得巧妙到位,但一与戒刀交拼,便显力绌,隐隐有捏拿不住兵刃的迹象,暗暗担忧。
三个照面过后,师正在十步开外处站定,运气良久,剑锋自身前划弧而过,刺入两块地砖的缝隙间。猛地前挑,一块一步见方的地砖离地竖起,宛如一块墙壁直飞过去。智明犹豫了一下,刀锋向外竖起。那地砖撞上刀刃,立即分做两半,自他耳旁擦过,飞出殿门,不知落到了哪里。
师正挑起一块,几乎同时踏上一步,续挑次块。但见他脚步迅急,剑势也急,上下振弹,剑尖频闪,织成一条银线,向前推进。所到之处,地砖一块接一块地连绵飞起。智明第一块不作躲闪,之后便没了躲闪的余地,只有奋力沉受。他顾念伤势,本不想硬拼,但见师正使的是达摩剑法中最上乘的两记绝招之一“面壁十年”,一来有心见识一下威力,如向旁避跃,闪过了第一块飞砖,对方就此势止,二来更想待之挑起第十块时人已靠近,“十年面壁”使完,便不能再起攻势,自己却可乘机挥刀劈砖,顺手削砍对方,出其不意。不料师正挑起第九块砖后不再挑第十块,竟尔倒箭跃回。
原来这招“面壁十年”极耗内力,师正内功未臻炉火纯青之境,要一口气接连挑起地砖,每块都快若疾风、力达千均,运用之前必须强提真气,储满丹田,否则半途气虚,终究功亏一篑,难成连绵之势。他挑到第九块终于真气见亏,只得罢手退回,却非料到了智明的心思。
他功力若再上得一二层境界,便可随心所欲,走到哪挑到哪,良久不绝。届时地砖四起,八面齐飞,敌人如不架挡,纵然一味腾跃闪避,也有中砖之虞。待练到巅峰之境,飞砖又自分散而归于一线,正是“力之所施,散不如聚”的武学高旨。剑锋一甩,虚劲亦有雷霆万钧之势,敌我间的一排地砖尽数齐立,直教避无可避,唯有全力抗架。至于起得几块,也未必就是十块整。“面壁‘几’年”全看功力及地砖分量而定,六七块不少,十六七块也不多。达摩祖师以亲身面壁经历命名该招,乃期后世弟子记住“勤勉”两字。此后历代少林弟子凡修习达摩剑法而至数砖齐飞者,每逢相遇各询进境时,总是这般对答。一个问:“某某师兄,你近来面壁多少年啦?”另一个道:“不多不多,才七年罢了。师弟你呢?”那一个便道:“承让承让,也就八年而已。”言中之“年”自非指两人真的面壁了七年、八年,而是指挑砖之块数。但正所谓时久功深,“块数”与“年数”终是相随与增,“勤勉”二字也于此得以印证。
智明接了九块飞砖,赞道:“达摩剑法,“面壁十年”,不错不错。师正忙道:“谬赞谬赞。未能齐挑数砖,面壁一年尚未企及。”语中之“年”自亦非指面壁了多少年,而是齐挑砖块之数。智明虽知达摩剑法练到巅峰境界能以虚劲齐挑数砖,却不明其中典故,便听不懂他这句话,又问:“敢问那招‘一苇飞渡’练得怎么样了?”师正道:“贫僧轻功尚绌,‘一苇飞渡’自是不成。”
当年达摩东履中土,遇大河而阻,便取一苇投于江中,踩之以渡,竟然不沉。“一苇渡江”,事虽虚传,却也是因后人仰慕所致。时人所见,河非大河,实则是一条宽达数丈的阔涧。达摩无法跃到对岸,便以一捆芦苇投入为垫,一跃其上,在之未沉以前复跃上岸。这门轻功于今天也不能算十分希奇,但在数百年前却是一项顶尖武学。称颂之人一多,难免添油加醋,说得神乎其神。后代有个叫明远的弟子,资质甚高,尤擅轻功,修习达摩剑法臻至化境,赞叹祖师神创,缅怀先辈风采,忽一日突发奇想,以剑为苇,平掷出手,身随后跃,欲图赶上飞剑,成人在剑上、人剑齐飞之势,如乘芦苇。起初为全寺上下所笑,数载苦练,终于黄天不负有心人,竟然给他练成了。寺中深修之士誉之奇才,认为从此以后天下轻功进到了一个崭新境界。但同辈中不乏疾贤妒能之人,暗称此技图具花哨,不能用来对敌。于是,明远又下了四年苦功,出手越来越快,渐臻剑能伤敌之境,反应和身法也是越来越迅捷,最后达到人剑几乎同时而出,人与剑齐头并进,剑能击敌,人亦能够。这一招便是颇负盛名的“一苇飞渡”,明远将它归入达摩剑法,使将出来,人剑齐至,对手要同时面对双拳双腿外加一柄势道劲猛的飞剑,着实头痛。
智明于这一招也是十分忌惮,探明对方不会,这才宽心,上前进了一刀。师正招架过后不再进招,道:“承让。”智明心下诧异:“什么意思?难道是你赢了么?”师正见他脸上迷茫,长剑轻落,按在刀上,道:“请看。”智明低头观看,只见戒刀上满是缺口,刀锋业已卷曲,而对方的三尺青锋则并无损伤,想了一想便即明白,刚才那九块地砖来势强劲,撞击猛烈,刀非宝刀,以至缺损。
他本大度之人,兼且有些心高气傲,虽然输了三场,却也不甚在意,自忖还有三门绝技未曾使出,胜算犹在,当下扔了戒刀,摘下项上玉珠,道:“贫僧再度领教大师的达摩剑法。”师正刚才使“面壁十年”消耗不少,知神珠功强过桂英刀法许多,续斗于己不利,于是婉言拒绝。证得心想:“我至今未曾一战,该当战尔。”迎上前道:“今且教少林南宗弟子也会一会五台高僧的手段。”
智明见对方话毕合十而待,认得是浮屠金刚掌的起式“礼敬如来”,比起当年北少林前任方丈洪逊、南少林现任方丈本生使出时僧袍鼓鼓、衣带飘飘之样固然远逊,但较马宁威之流已是天壤之别,寻思:“浮屠金刚掌掌力刚猛霸道,实不亚于降龙十八掌。我伤未痊愈,硬拼之下说不定便要复发。不能接他掌力,要以内力取胜。”于是将玉珠挂回,道:“贫僧不敢相欺,亦自空手。”
他大智慧功既破,空手对敌只有金相狮子吼一门绝技可用。证得紧记师德的嘱咐,急道一声“接招”,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。猛地又想起梁悔给予的提示,心想浮屠金刚掌固是一门极为凌厉的掌法,但自己修为有限,未必就能发挥出其威力的十之三四,须以呼喝助力,一时忘了是在对方长啸既出、无法变招的情况下才能这样,双掌齐拍,伴以怒吼。
师德大惊,却不便出言提醒。梁悔一声“不可”喊出,恰被智明同时发出的一记焦雷般的促吼掩盖,饶是离得较远,也感到胸口一阵烦恶,连忙闭目调息。证得未曾近到三尺之内,突然喷出一道血箭,向前扑倒。他真气贯于双掌,护体之用自然少了,被吼声一震,内伤极重,“砰砰”两掌,将身前两块地砖击碎,反震之力也是甚巨,伤上加伤,又吐了一口血,就此一动不动。
证失惊呼抢出,枕起师兄,喂了三枚“九阳神气丸”。智明并未看出证得此后又为自身掌力所伤,只知全系狮子吼所致,当无性命之忧,负手冷笑了两声。师德知他笑的是己方于比武期间服食药物,占他便宜,道:“证得大师伤重不能再战,退出比试,总可以了吧。”智明脸色缓和下来,微微颔首。
证失抱回师兄时,一直注视着他的脸庞,只见稍有了几分血色,旋复惨白,知药力不够,忙又取出三枚喂下,见脸色仍如先前那般稍红即白,不禁焦急骇惧,将余下的五枚一起给他服了。这次血色约莫持续了一盏茶的工夫,虽然时候见长,但显然也不济甚事。证失心慌意乱,在师兄衣兜里摸出一袋九阳神气丸,每喂一次都是七八枚的药量。没喂得几次,布袋就空了。
九阳神气丸于寻常内伤只消一二枚便能控制住伤情,如今接连几次给证得服下巨量,都只能缓得一时片刻。犹如石沉大海,任你投下多少,激起多少浪花,最终趋于一片平静,和没投过一样。二师瞧着同时皱眉,各取出一袋九阳神气丸相赠。师德道:“叫济仁堂弟子给他煎服‘菩提救命散’,同时以内功助疗。在此之前仍以这药丸续命,不够只管向堂中弟子要。”证失接药不及道谢,抱着师兄直奔出殿。数名少林弟子相随左右,一起朝济仁堂方向去了。
师德恼怒已怀,提杖上前。智明道:“我便以杨家枪会会你的降魔禅杖。”立时有人呈上红缨枪,智明见是铁的,道:“要木的。”师德一怔,道:“我这条禅杖也是铁的,足有五十斤重,你还是用铁枪的好。”智明笑了一笑,道:“我就用木枪。”师德怒形于色,道:“小觑我么!”
智明道:“不敢。只因贫僧内伤复发,使不动重兵器,权且用木枪应付。”他刚才运功厉喝,确实牵动了伤势,胸口隐隐作痛,却也不至于使不动一条二三十斤的铁枪。这番话说出来,自是没人相信。但他既道原因,又明言不是小觑,师德纵然愠怒难平,也只有给他换枪。
智明持枪在手,红缨一抖,摆了个架势。双方激斗数场,已不需再说什么客套话。师德禅杖呼地一挥,泰山压顶般的当头砸到。枪是双手兵器,智明右腕伤断方续,只能以单只左手使动。他深知禅杖沉重,力拼久斗于己不利,当下枪自侧出,横着向右一扫,击在对方双拳之间的杖杆上。“咔嚓”一声,木枪折断,半截枪头朝师德左臂飞去。禅杖粗重,不比刀剑刃利。按照常理,木枪击中杖杆,断了的一段应当反向弹出,此刻却是顺势疾飞,自是智明暗施巧劲之故。他以兵器震断对方的兵器尚不难办到,借着禅杖重劈震断木枪,更是不费吹灰。
杖枪交拼,正当要紧,师德臂杖相连,委实放松不得,否则仅凭单手决计抵抗不住他这大力一扫,势必禅杖脱手,就此告负。他心中雪亮,此刻躲闪不得,也隔挡不得,眼看枪尖掠过前臂,“嗤”的一声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,鲜血奔涌,陡然醒悟:“他选用木枪,原是为此!”见智明收回断枪,退站远处,说了声“承让”,又是一醒,心想若是寻常比斗,这记臂伤轻不足道,倒是对方断了兵器,纵然一时赚得便宜,却于后不利,但时下只比一招,输的确是自己。
师正执剑上前,显然又要会以达摩剑法。智明换了一条枪,却是铁的。两人各逞绝技,互递绝招,转眼斗了十七八个回合。师德心道:“同样一门枪法,此一时,彼一时。这智明武功智机双负,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。”梁悔居高临下,看得更加清楚,只见眼前铁枪压长剑,以刚欺柔,回思适才木枪对禅杖,以柔克刚,当真各具深妙,余味无穷。
忽听得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,证失已回到殿上,面色惨白,神情焦急。师德忙上前问道:“他伤势怎样?”证失道:“我功力较浅,护师兄不住。”师德瞥了一眼战势,道:“你替我掠阵,我去瞧瞧。”当下飞步出殿。那边二人又互换了两招,师正均显下风。他自知“面壁十年”未臻上乘境界,无法倚之再胜,贸然使出,徒耗气力。
师德赶到济仁堂,只见一间厢房前立着几名少林弟子,正在念经超度,不由吃了一惊,大步抢入。房内也有几名弟子在念“极乐往生咒”,床边矮几上半碗汤药正自冒着热气。证得平身仰卧,胸腹凹陷,脸如金纸,早已圆寂。师德上前检视,发现头骨碎裂,掌心带血,想了一想,登时明白,又难过又感激,敬意油然。
一名弟子上前欲禀,师德挥了挥手,说道:“我都知道了。”原来证得见师弟定是要去求助师德、师正,不愿二人在强敌压境之时为自己耗费真气,待证失走后,毅然以浮屠金刚掌拍碎天灵盖,自戕而死。
回到六阳正气殿,师正的达摩剑法已负于智明的杨家枪,二人此刻使的分别是振源指和神珠功。师德见师正不占优势,心下暗急:“我方只剩下了两项绝技,对方则尚有三门武功可用。倘若师弟再输的话,我一门神秀腿实不足挽回败局。”
斗到第十招上,智明将珠串高高抛起,待之落回,伸掌对准边缘一切,同时加了一股托力,珠串便止在面前,不停地凌空旋转。他左掌不断加力,越切越快,珠串也是越转越急,碧光灿灿,劲风徐徐,同时向前推送,人随珠后,缓缓上逼。师正左跨一步,欲图避开正面强势,智明便身向右转,玉珠始终朝着他。师正知早避无用,守稳门户,凝神以待。
只见两人愈来愈近,智明也是愈走愈快,身形倏左倏右,飘忽不定,封罩甚广。师正如不正面招架,除了后退,别无它途,但四壁环围,不论退向何处,终要被困在一隅,如正撄其锋,又不知拳掌将自何出,似乎珠圈边缘的每一处皆有可能,即使穿过圈央打来,也未尝不可。
这招“佛光普照”是神珠功中最为精妙的招式,前有珠圈掩护,掌拳发诸其后,变化无方,令人难以捉摸。当年智明的四位师兄在嵩山脚下结裟婆伏魔阵阻拦天竺六星,最后得胜,靠的便是这一招。论单打独斗,四珠那时俱非六星中任何一人的敌手。但结阵之后,六星被困中央,难以施展。四珠分站四角,同使“佛光普照”压上,竟能以少围多,将六星打得大败,受伤过半。六星最终脱逃出阵,也是取道空中。倘若智明的另两位师兄当时也在场,自上方联珠封堵,压顶而下,六星悉数被擒,决不容疑。六人联手,便是裟婆伏魔阵中最上乘的变式,唤作“六道轮回”。按佛家云,神仙人畜、妖魔鬼怪,都无法超脱六道轮回。阵法以此命名,隐有困遍举世高手之意。
只见智明欺到近处,倏然发拳,自圈央穿过,直击面门。师正一指难当,两根小指并出,方才架住。智明独战至今,又怀伤势,单这么比拼,双方互不能胜。但那圈玉珠顺着智明的单臂套上师正的双臂,师正若不退避,鼻梁、双肩、胸腹之交都要被击成重伤,权衡利弊,只得谋退。智明次波拳劲趁势排山倒海般地冲涌过去,饶是师正及时卸力,也被震得直退到供桌边上,撞翻了香炉。内伤虽重,但比起被玉珠齐伤四处,自要轻得多。
他自知不能再上场,伸手摸取九阳神气丸,始觉兜中已空,记挂证得伤势,忙向师德、证失询问。师德隐瞒不过,只得道出噩耗。师正、智明同时双掌合十,口诵悼词。证失怒目欲龇,喝道:“奸僧,纳命来!”朝智明扑去。金昊天横向里闪出,将他截住。两人就此对搏,一时也难分高下。
智明见胜利在望,不愿多事,想若叫停二人,证失必来纠缠自己,便由得他们斗。金昊天见智明不来劝阻,立会其意,慢慢将证失引向殿角。二师待要上前劝止,智明道:“还剩一场,比完再说。”师德听他这句话出口,好似下一场已稳操胜算,暗自奎怒,道:“贫僧尚余一门神秀腿法,有待大师领教。”
匾后梁悔心头一动:“师伯还剩一门神秀腿,可不是师叔的对手。说不得,我只有现身了。”飞跃出匾,落在殿央,势若峙岳,稳如磐石,向智明道:“在下少林俗家弟子梁悔,师门有难,不能不管,这厢代师请教。”他误学震源掌,心中有愧,是以一上来就背对两位师尊,只和智明说话,暗地里连连自问:“我到底使震源掌呢还是使降龙十八掌?”他震源掌的修为远较降龙十八掌深厚,却因得非正途,犹豫难抉。
智明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两转,道:“好小子,原来是你。哼哼,少林是你师门,五台便不是了!”梁悔昂然道:“大义当前,须弃顾小节!”这么一说,登时提醒了自己,心道:“是啊,大义当前,须弃顾小节。这当儿自该弃弱就强,使震源掌对敌。”智明哼了一声,道:“你师父、师伯不识时务,你也不识时务,将来可有的苦吃!”
师正一直以为梁上之人是本派前辈,师德估计的则是同辈中人,没想到竟会是他们的弟子,不禁相对莞尔。一别数载,也不知他武功进境怎样,是否敌得过智明。忽然,两人目光齐聚在梁悔的半截断袖上,又是相对一笑。师德低声道:“瞧他撕衣的手段,虽较师弟你犹有不如,比起我只怕已经是青出于蓝了。”师正嗯了一声,道:“胜负尚难预料。”
语声未毕,即被一阵长啸掩盖。那啸震耳欲聋,似无穷歇之期,自是发诸智明。他内伤虽重,毕竟已得缓解,此刻以三成功力护住伤处,七成功力催动啸声,自忖内力犹胜对方,这般比拼,较于动手过招,消耗虽大,却是万无一失。只见供台上三排蜡烛摇晃不止,火苗颤抖,陆续熄灭。墙上石灰一片接一片地落下,露出里面的红砖。房顶瓦片,隐似要跳跃起舞。
师正受了内伤,率先支持不住,捂耳退出殿堂。金昊天和证失已然罢斗,过了一会,也退出殿去。此时智明已不换气啸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,啸声兀自没有衰竭之象。师德深知对付狮子吼,在场的人越多,彼此沉受的震撼就越少,虽然不似分瓜那般分担,若非互相联手接气,于梁悔相助甚微,却也有胜于无,于是努力运功相抗,直到胸口剧痛,口喷鲜血,方才退出。
智明啸声不绝,心中冷笑:“你这不是作践自己么,却又帮得了他什么忙。倘若有一百个师德在场,那倒也罢了。”转视梁悔,见他抱着脑袋低头宁立,显然也正在竭力抵抗,暗道:“胜负已定,你又何苦强作支撑。”他啸时无法说话,否则胜券在握,这两句得意之辞非吐不可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三排蜡烛尽已跌碎在地,就连佛像上也蜕了好几处金皮。这时啸声已不如先前威猛,智明惊骇渐起:“他竟能支持迄今!”又啸了两盏茶的工夫,声势已不足以致金昊天、证失之辈于伤,心想再啸下去徒损内力,当下止声收气,道:“我一招已毕,该你进招了。”他深知一阵长啸之后,消耗极巨,但想对方内功不如自己,量必更甚,因此仍是有恃无恐,只待动手胜之。
哪知梁悔松手抬头,面色并不怎么难看,反而从容地说道:“师叔满脸疲态,可需休息?”智明一愕,寻思:“一别经年,这厮内功又长进了许多,竟抗我啸声至今,似已在他师父之上,直逼贫僧!”后悔不顾伤势以弱击强,此刻纵剩两技,多他一门,但内力已远不如对方,便是与之在招式上周旋,也胜望渺茫了。原来这门狮子吼武功于抗拼之际,施者内力如高过受者,便比对方消耗得少,反之则要多过对方。
智明怔然悄立,呆呆地出了一会神,忽然道:“确是贫僧输了。少林寺人才辈出,得在武林中长盛不衰,久享盛名,果非幸致。”顿叹两声,又道:“可惜,可惜。非要与无道朝廷共赴亡途,实在是教人心寒。”说罢,要与金昊天出寺下山。证失怒不可歇,冲上去与二人拼命。金昊天本就与他难分伯仲,智明气虚体弱,也奈何不了他。证失发疯了一般乱打蛮缠,两人脱身乏策,竟连六阳正气殿也出不去。
师德知证得伤系智明所赐,但死却系自为,不能全怪在智明身上,况且胜负既分,强留对方未免有失气度,便要出手制住证失,岂料方一运力,胸口就疼痛难当,只得叫梁悔出手。梁悔正待奉命,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,便不上前,蹲身按地,一股阴劲遥遥传去。只见两块地砖蓦地跳起,隔在三人之间。证失挥手打落,智金二人已在殿外。证失追到门口,师德、师正同时拦到,终于将他阻下。劝告良久,证失平静下来,道:“罢了罢了,战场上再和他算账!”径自前往济仁堂。
梁悔心想:“师叔误入魔障,我身为弟子,自当尽力劝谏。”飞奔出寺,见二人正要下山,高声道:“师叔留步,弟子有事相询!”智明回头道:“何事?”梁悔道:“弟子身在金营之日,常见师叔功而辞赏,予官弗受,如今又与大宋为敌,却为的什么?倘若为了名扬宇内,功垂千秋,昔日的封赏又何必拒绝?”
智明沉默片刻,道:“说与你听,料也无妨。待得金国皇帝统一天下,我便求他册封我五台山为四大佛山之首。秋风、破鞋、金觉这些卑鄙小人专会倚众凌寡,到了那时却再也无法和我对抗了!”说罢,仰天笑了两声,颇为得意。梁悔暗想原来他是为了这个,道:“师叔因一门之兴引胡虏铁骑来攻父母之邦,于心何忍?”
“笑话,”智明道,“怎说是我引来的。赵宋积弱至今,武功不振,有目共睹。即使天底下没有我智明,女真人照样会挥师南侵。贫僧不过是假手他人,为我所用罢了。再说,这等腐败的朝廷,攻而灭之,又有什么不忍的。你想劝我回头,那是万万不可能的。回去告诉你方丈师伯,叫他少遣些精英弟子给赵桓做血肉人墙,为少林多保存些血脉。”
忽听一个声音道:“大师要五台做四大佛山之首,又有何难。贫僧即刻传告四方,言明少林对贵派钦佩拜服之至,甘愿将武林泰山北斗之位相让。五台既居武林首席,自也是四山之魁了。五台山文殊院从此取代少林寺成为天下第一名刹,人所共仰。大师也不必再留在金营操心俗务,回寺清修,岂不是好。”
智明见二师已来到寺外,说话的是师德,道:“方丈美意,贫僧心领。但少林寺数百年的威名岂会因为方丈的一家之言而就此堕落?天下人又怎会轻信?便是方丈召开武林大会,当众宣布,在世人的心目中,也还是会将少林排在首位的。贫僧非厚颜无耻之徒,五台焉敢妄居武林泰山北斗之位。便是居之,天下人又怎能心服?普陀、峨嵋、九华又岂肯罢休?贫僧所求,唯四山之首,别无它耳。”一席话完,与金昊天并肩下山,二师连言数语,皆若未闻,一路而去。
师德叹道:“看来这人是不会回头了。”师正道:“事无完美。今虽不能唤之回头,却也全了本派名声,复可援京抗御外侮。”师德面露微笑,道:“那还不是靠了你的好徒儿!”两人目光一投向梁悔。
二师因他御敌有功,又是多年未见,不胜欢喜。师正温言笑道:“没想到你能抗住智明的金相狮子吼,内功已强过了为师。”师德适才于梁悔摸耳之际已然瞧见他塞在耳孔内的布团,笑道:“他不是内功强过了师父,而是长在智计。”师正茫然道:“是吗,我怎么没看出来?啊,贫僧于此道向来愚钝。”
梁悔不敢隐瞒,取出布团相示。师德道:“你怎知智明一上来便会使狮子吼?倘若他先与你动手,难免被他瞧破。”师正微现不快,道:“是啊。你这般施赖,他若看了出来,输的可就是我们了。而且此事一经传出,于本派名声大大有损。”
梁悔连忙禀道:“弟子自忖比拼招式,也仅三四成胜算。但弟子算计,他不知我武功进境,又是久战带伤,唯恐比招式有闪失,多半想以内功取胜,抢先以狮子吼挫败弟子。”师正插道:“不错。论真实武功我差之甚远,却也侥胜了他两场。”梁悔续道:“只因我方仅剩了一场机会,他纵然大耗内力,只要击败了弟子,也无所谓了。于是弟子在现身之前先将布团塞紧耳孔,却也须听得见双方言语,否则只怕要被他瞧出破绽。此后与之对抗,再以双手捂盖,他啸声虽响,传进来的也只有六七成而已。弟子运功相抗,全然无事。这番使诈,虽然大违武学之道,近乎混赖,但为的是不教他阻止我少林弟子援助京师之想得逞,大义当前,也只能弃顾小节了。”
师德听得频频点头,道:“你这套震源掌掌法来得不明不白,但今日能用于维护大义,却也可功过相抵了。”梁悔身子一颤,连忙跪倒,详述得艺经过。他一直不知和他交换武功的蒙面人就是前辽大内统领萧弘,二师听完之后自也没能尽悉其中真相。
师德道:“西辽对大宋已构不成什么威胁,你也不必耿耿于怀。何况我少林武功本就是博采众长,七十二项绝技,九项系达摩老祖所创,其余的也并非尽出我少林弟子之手。行脚僧人、挂单头陀、乃至道学名家、帝王将相、江湖草寇,乞丐浪人,所在都有。昔日取自江湖,今日择数而还,也是缘分。”师正道:“那人说降龙十八掌不及震源掌,实属谬论。两门掌法只差在运气的法门截然相反,一个全取阳刚,一个尽是阴柔,各有千秋。你震源掌将近顶峰,日后进境甚慢,也不必焦躁急切。空暇时分,好好练一练降龙十八掌。本来两门功夫互为抵触,强练极是凶险。但你修习易筋经已有相当火候,阴阳调和,早已无碍。”梁悔见两位师尊并无怪罪之意,反而宽释、指点,又感激又欣慰。
三人回寺坐得一阵,谈论武功,点评世道。梁悔见天色已然不早,挂念二朱,便即辞行。师正强要挽留,师德笑道:“寺中伙食没半点油水,你教他这么壮的一个汉子如何受得了。且由他去吧。”师正笑道:“师兄说的是。”见徒弟左袖断了一大截,前襟也少了一大片,毛毛绒绒,褴褛不堪,道:“你且少等。”转身去了后堂。师德对着梁悔打量了几下,会意一笑。
别看他穿着破旧,在助女真伐辽时,屡立奇功,所得赏赐甚丰,这会全都兑换成金叶子带在身边,满满的一包,足有五十斤重,当下取出半数相赠,说是作为香火钱。师德毕生从未见过如此之巨数,道:“我们方外之人,要这许多钱财做甚。你都拿回去吧,用以善道,也就是了。”
这时师正取来一套青布衣衫,见到赠金,也坚决不收。梁悔想了一想,道:“此时难民早已散去,但明日还当复来。区区之数,权作买米之用吧。”师德喜道:“阿弥陀佛,寺中正当缺粮。你有此善念,我和你师父都很高兴。”当下尽数收了,旋即叫来十几名弟子,分别予之,要他们立即前往南面的几处村镇购买米面。
师正捧衣走近,道:“这是为师数十年前的俗装,虽久犹新,你换了去吧。”梁悔眼圈一酸,险些落泪,换过新装,恰正合身,就是袖子略微长了些,折起一段便无大碍,当下拜谢不已。师德笑道:“你没将几百两黄金看在眼里,怎还在乎一套旧装。一衣数百金,可是亏本交易呀!”师徒二人都笑了。
二师送出寺门,直望到他的身影为山石和松柏遮没。师正感叹数声,说道:“昔日我对他确有偏见,未曾真心授艺。当年允他修习易筋经和降龙十八掌,也是出于师父的意思。他和我师徒名分存了近二十年,只有这套旧衣,才是我的由衷真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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